藍笙,很多時候我還是在想,關于我們的出口究竟會是在哪裏。每每華燈初上,涼夜如水,我一次次悲傷卻又不可抑制的憶起那年七夕你離去時決絕的背影,你頭也不回的說,我走不出去了。
一
卓言是死在他家那張古典橡木床上的,鏽滿微黃雪花的床單上,暗紅的鮮血花團錦簇般鋪散開來。沒有過多掙紮的痕迹,他的胸口還插著一把長柄的水果刀,那顆紅色類似心形的胎記醒目的張揚在他裸露的麥色鎖骨上,有顯而易見的牙印和淤青。
我記起藍笙曾經說話的樣子。她咯咯的笑著把頭湊到我的懷裏微眯著眼說,素素,他鎖骨上的胎記很性感,每一次總挑起我親吻的欲望。那時她像極了媚惑又天真的女巫。
卓言是我們共同喜歡的男子,只是她早了我八年。那時他住她家隔壁,會彈一手華麗的鋼琴,留細碎的長發,能把簡單的白色襯衫穿出很儒雅的氣質來,輕易的便捕獲了藍笙少女時懵懂的心。她斷斷續續的訴說,仿似那些往事在她的記憶也只剩片段,深刻卻又模糊的。其它的淵源和最後的分離她沒有對我說起。我只知道這中間的五年他在她的生活裏一直是空缺著的。
我一直執拗的認爲愛情的深淺是和時間的長短以及空間的距離無關的。藍笙與他在一起將近三年,而我與他從相識到相戀僅是三個月零九天。其實我心底依舊是不知道歸跟到底這番認爲是針對他對我們還是我們對他而言的。又時常覺得也許藍笙予他的愛,的確比我更甚。
她在這些年裏以驚人的速度更換男友,如換衣裳,那些男人或多或少都有像他的地方,但是最終她發現他們都不是他,她亦無法愛上任何一個。她在他離去的時候開始真正專心練琴,後來成了各大劇團炙手可熱的鋼琴家。她時常傍晚倚著斜陽彈白日夢的《YOUANDME》,幾年如一日,這首傷感的歌曾經自他的指尖流淌出來便在她心裏刻下了烙印。她的夢想是能夠與他有朝一日共奏一曲。她千遍不厭的對我說,素素,他有很英俊的側臉,他的鋼琴彈得比我還好。說著藍笙會慢慢揚起她的右手,旋轉著猶如深秋裏的落葉。細碎的陽光跳躍在她的潔白手腕上,一道凜冽的疤痕。這樣美好又寂寞的姿勢。
但是藍笙是凶手,她愛到最後不惜殺死他。即使我與她知己知彼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四年,即使我知道她一直是偏執的女子,卻仍是不敢相信她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只是證據確鑿,她亦是供認不諱。
在派出所關押了三天,藍笙被暫時釋放出來保外就醫,她被診患有紅斑狼瘡,在這樣的情況下發作得愈加嚴重,甚至同時有精神病的傾向。最爲重要的是她有三個月的身孕。我不用想便也知道那是卓言的孩子。
二
我收到通知立刻草草的收拾了下就去派出所接她。這個城市除了我她再也沒有可以依托的人,縱使有千萬個不是的理由,我還是不能棄之不顧。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如果我沒有遇見卓言,是否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我與藍笙依然會是驕傲卻平和的女子,如籬笆上頹自綻放的薔薇。都有嬌媚燦爛的容顔,發線妖娆,十指如玉。喜歡LolitaLempicka香水,在午夜的街道上行走時發出空曠響聲的粉色細尖高跟鞋,喜歡暗無天日的睡覺,聽披頭士的搖滾音樂,看畫面豔麗情節悲滄的古典電影,相互依賴的生活。
可是,沒有如果。我們都知道,一切縱然已經發生,便已無可回頭。時光是射出去的箭,沒有一種耙能夠收的回來。
站在門口的藍笙臉上有未幹的模糊淚痕,頭發淩亂,下嘴唇有被牙齒咬過的傷口,裂開來還滲著血迹,膚色慘白像死去多年的人。她微笑著過來牽我的手,她說,素素,你來帶我回家了是嗎?
我盯著她瞬間失去了任何言語。來之前心裏所有的憤怒哀傷都化成對她的憐憫,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質問她殺死卓言的因由。她像一支失去水分的花朵,仿若頃刻就會凋謝,然後腐爛成泥。天陰得似乎隨時會有一場磅礴大雨,寒風席卷而來。我看見藍笙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落在她骨骼發白的手背上,她緊緊得握著我的手,雙肩顫抖,只是嘴角一直試圖保持著上揚的弧度。
我與藍笙同在一個劇團,把她送進醫院後,我便辭去了領舞的工作。我們尚有些積蓄,可以維持她的藥費和生活所需。我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試圖著力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可是她卻依舊如此不安分。住院的第二天,趁我出去買東西的間隙,她就偷跑了回來。
任憑我怎麽苦口婆心,她都不願意再去醫院。我積壓的所有情緒無處發泄,因爲藍笙已是病人。她的精神病反複無常,並且偶爾出現幻覺。
她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像正常般膩著我絮絮叨念,時而換一張尖銳的面孔,把她以往對卓言和對我說過的話重新演示一遍,更多的時候是處于歇斯底裏的狀態,每一次都會使得我淚流滿面,難過到無以複加。
三
我想刪除掉殘存在記憶裏的那段彷徨與痛苦的時段。可是藍笙一次又一次的在無意裏牽引著我去記起它們。
與卓言交往的時候,我尚不知道他便是藍笙所記挂著的男子。那時候她亦忙于周旋在兩個對她青睐有加的男子身邊而忽略了我的變化。直到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我趴在卓言的身上在清晨的曙光裏看見他鎖骨上那一道鮮紅的心形胎記,刹那亂了所有方寸。
那一刻莫名其妙的愧疚和無地自容排山倒海一樣覆蓋而來,像血液一樣貫穿了我整個身子。我感到自己的可恥,竟然與情同手足的朋友所喜歡的男人在一起,即使我並不知情,卻無法寬慰自己。
我這麽多年耳濡目染了藍笙對他如此及至的愛,覺得自己亵渎了她神聖的愛情。
我慌張的起身穿衣,一句話都未說便奪門而去。若是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也好。更糟糕的是,在卓言追上來的時候,我看見迎面走來的藍笙。世界這麽小,他們早晚不遇,卻在這樣的時刻。
藍笙絲毫沒有掩飾她的驚訝,卓言也是,但是他眼裏更多的是驚豔。我隨便找了個借口說,藍笙,這是我剛認識的朋友,你認識他?卓言未語。
再後來我便避免了與卓言接觸。我不知道我是否心甘情願,但也唯有如此,沒有退路。
我與她,宛若雙生,竟想不到喜歡的男子也是一樣。卓言留給我的美好回憶依然曆曆在目。他彈鋼琴時專著的樣子,十指修長,像精靈一樣恣意舞蹈在琴鍵上。他說話時幽默的語調和眼裏動人的神色。高興的時候會突然的從後面抱住我說,寶貝,讓我親親你。他對電影音樂油畫獨特的鑒賞力,有高尚情操,英俊並且聰明過人。我開始明白藍笙何以愛他至此。
藍笙開始說起她與卓言相處的細節,漫不經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該如何表現我作爲一個聽者所應該具備的姿態。只是覺得猶如碎玻璃劃過心髒般,絲絲密密的疼,那種疼裏亦夾雜了卓言當真對我不再糾纏的失望。我開始亦想躲避她,那種他們依偎的想象像無數個炸彈一樣埋伏在我腦裏,任何時候都能爆裂開來。
我一直以爲她是不知道我與卓言這段短暫過程的。直到有一次,她一個晚上都沒有回來,我無法成眠,便坐在陽台的秋千上晃悠著等了她一夜,縱然她有過如此多的男友,亦從未徹夜不歸,也未帶過任何男人回家。我記得她說,素素,我不喜歡在陌生的地方睡覺,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覺得安全。我知道,她到了晚上會變得神經脆弱且敏感。
藍笙是清晨的時候回家的,她滿身酒味,妝容被雨淋得模糊一片。她站在房間的大梳妝鏡前搖晃著旋轉了兩圈,然後趔趄的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臂說,你說,我美麽?素素。她眼裏滿是血絲,我分不清她臉上的液體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怎麽醉成這樣,一個晚上都不回來,你去哪了。我的語調裏夾雜了連自己都不知覺的冷漠。
去哪?你說我能去哪。她說著用很輕蔑的眼光瞟了我一下,然後禿自放聲大笑起來。這個世界真是變態,那麽多男人我連眼都不擡一下,卻像對上帝一樣記著他,念著他,差點就沒爲他去死。他倒好,他以爲自己是什麽呢。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還有你,梁素素,你瞎了眼嗎?怎麽會看上這種人,他說他愛你,他憑什麽愛你……
啪的一聲,未等她說完,我的手已經打到了她的臉上,很重的響聲,只有我們知道,這並不疼。她靠在我肩膀放聲大哭起來,哽咽著說,他沒有心的,他沒有心的……素素,我們不是渡他的佛,任何人都不是。
我抱著她,聽她斷斷續續的說,卻是不明白她話語裏的意思,不明白從前她嘴裏卓言的形象這一刻爲什麽又變得如此不堪。
我發現自己難過到無法哭泣。我們是情敵,是密友,彼此相愛卻又帶著隱約的憎恨。我不知道我們怎會淪陷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尴尬境地裏。
四
藍笙的小腹逐漸有隆起的迹象,害喜嚴重。由于疾病,臉和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蝴蝶狀丘疹,全身浮腫,關節疼痛。好似她自己也知道已到了晚期,時日不遠,對生命不再有所留戀。所以拒絕吃藥和去醫院治療,精神病發作的時候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會將所有的藥品倒進抽水馬桶,亂摔東西,不斷捶打自己的肚子,有時候又極其溫柔的撫摩它,輕輕的說話。
我恨自己當初竟然以爲她這只是普通的皮膚過敏,亦恨自己的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在與自己厮殺,無法說服她去打掉孩子。雖然我對卓言的死仍耿耿于懷。但對著一個即將死去的人,這種芥蒂便已是微不足道。
永遠記得七月六日那一天,藍笙比任何時候都安靜溫婉。她不哭不鬧不笑,清晨很早起來爲我做早餐,做番茄奶酪土司,熱牛奶。然後細致的打扮自己,描眉畫唇,把頭發攏起來在腦後盤一個越南髻,留出幾縷搭在肩膀上,浮腫的臉雖不似從前妩媚明豔的樣子,卻也動人。她挽著我像過去一樣,去城南的山腳下散步,那裏有古舊的廟群,綠樹成蔭,在炎熱的夏天竟滲透著涼意。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跪了很久。去占蔔,抽到上上簽,我看見藍笙很開心的笑。我的心裏亦是十分歡喜的。好像恢複到正常的日子。
傍晚的時候她坐在鋼琴前,再一次彈起那首《YOUANDME》,緩慢憂傷的音律灌滿整個屋子,我看著她的側影幾乎掉下淚來。夜色彌漫上來的時候我們並肩靠著坐在陽台的秋千上聽屋內音響裏放的《JUSTONELASTDANCE》。
女歌手用性感的嗓音唱:JUSTONELASTDANCE,BEFOREWESAYGOODBYE,WHENWESWAYANDTURNAROUDANDAROUNDANDAROUND,IT’SLIKETHEFIRSTTIME。
藍笙拉起我到她的房間,從衣櫃的底層拿出一件雪白的婚紗,撫摸裙擺上的蕾絲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幻想能夠嫁給卓言,或者是任何一個我會愛的男人。但是,素素,我知道,最終,這僅是幻想。你穿上它讓我看看,素素,我想看看你穿婚紗的樣子。
然後搭著我的腰說,來,我們跳一支舞。
黯黃燈光下我們旋轉著身子,以很平靜的口吻對談,她似在慢慢回憶和咀嚼那些往事。她說,記得我們初初認識的時候嗎?你善良,簡單,了解和容忍我,並且認真對待。和任何我認識的女子不一樣。那時我心底已有傷痕,你出現在我身邊,我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萍。每一個人的生命裏都需要有這樣的一個人,素素,一直以來你在我的生活裏就是這樣的角色。我盡力在你面前表現我富足愉快的樣子。但是輾轉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很累,卻發現自己停不下來。
你看我的傷疤,我從沒告訴你它的故事。藍笙說著盯著自己的手腕繼而擡起頭對我說,我總是對你說卓言的諸多好,只是希冀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心安,相信他愛我,好讓我的生活得以更好的繼續下去。有時候年少時殘缺的愛情是足以影響一生的。他離開的時候,我自殺,也許你會鄙視我的輕生,但是你不明白我那時的狀況,自小父母離異,與奶奶生活,並不像身邊正常的孩子,我心理有陰影,使得無法接受第一個我相信的男人給予的欺騙和最後的冷漠。素素,我也不是沒有私心的,後來再遇見,我憎恨他說他愛你,我也不清楚這種恨來緣于他還是你。他從來不是專一的男子,我們只是他衆多女子中的一個。素素,你不像我,你幹淨,還有很美好的未來。他不值得你去喜歡,他會在無形裏傷得你體無完膚。
你是想說你殺他更多的是因爲我?我只是冷冷的問,不知道該有怎樣的心情和更爲妥帖的言語。
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難以自控,心裏的天平搖擺不定。那種掙紮和矛盾時常像野貓的利抓一樣撕扯我的心髒,我感到的痛楚無法言語,我愛他卻又那麽恨他。很多很多,素素。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那日我告訴他我懷孕了,我本就沒希望將孩子留下,我知道我有病,這是有可能遺傳的。但是聽到他用漠然的口氣說讓我把孩子打掉,我們開始爭執。我抑制不住的憤怒,幾乎是失去理智的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狠命的刺入他的胸口,我聽到肌膚撕裂的聲音,竟然感到快意,我覺得我可以解脫了。那一瞬間我真是瘋了,我不停的撕咬他的胸口和胎記,問他會不會感覺心疼……
這一日藍笙說了很多很多,沒有連貫的邏輯。我依舊不知道事情完整的始終,卻已然了解。
七夕的那天,藍笙說每年的這個日子都是兩個女子一起過,今年她要獨自出去走走,去看一下卓言的墓碑。我應允,沒想到這一走竟是永別。我一直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她似是自言自語的說,我走不出去了,又回過頭來對說,別擔心,素素。我很快回來。
我原來還是不夠了解她,卓言死了,她怎樣也不會獨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撐得起她心裏巨大的對這個世界和現實的失望。
第三日在郊外的河流裏發現屍體。那件藍笙臨出門的時候穿著的雪坊連衣裙在水面上開出一片及至耀眼的紅,像黃泉路上綻放的妖娆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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